人已死别看了

你怕黑吗

我本来没有发现她。

女人一如初见时的婀娜,她好奇怪,仿佛从未有过不端庄的姿态:水红的旗袍永远垂得体面,历经岁月的洗练反倒越来越艳,仿佛揉进了陌生人的血,在腰间镌绣出勾人的褶子。她的腰身为何依旧柔软纤细?绣花鞋在古拙的砖块上挪移,并不发出声响,亦不留任何痕迹,只有那丝滑的褶在这愈发如火的瓶颈上摇曳,随着灌满了死寂的步伐,消失,又出现。反倒是我,拖着一副歪斜的残躯晃来晃去,与冬服颇为相称的皮鞋也在漫无尽头的敲打中逐渐磨损了。

她端来了人油灯。可若不是萤火虫般即将奔向黎明的熠熠微光照亮了头顶的窗纸,我怕是丝毫不能觉察她的到来。黑夜将拖着它凶狠的长刀走到尽头,而我还在角落的暗色中费力研究墙上的剪纸——不用担心,鬼的夜视力还不错,只是……我的手写着写着字就僵硬了,再也做不出这样细致的手工活。不知道女主人用了什么办法,双手保养得看上去与活人的无差,摸一摸肯定滑过羊脂,自然也灵巧得仍能穿针引线。不过她好像也不必干那样的活,总之我没看到过,我只见没有旁人时,她最爱呆在她的院子里,或是熬制灯油,或是反复翻看一本书。院子里十年如一日,飘着诡异的焦香与那条标志性的红裙。

“难道你还怕黑吗?”

她问话时,我抬起手指,依次点在镂空的窗格上——感觉就像在弹琴。“可能性”是极具诱惑力的词语,如果可以倒带,我可能会是怎么样的?会像我在死后一样,对自由跳动的音符产生抵触又忍不住去模拟的情感吗?还是成为一个画家,构建我自己的世界?我还向往宇宙,喜欢星星随机散落在这漆黑幕布上的模样,就像有人用黑底的洒金纸将整个世界包裹在真空之中,周围团起各种暗物质,覆盖上层或许无解的雾。多可笑。今天的我已经忘记了星星的形状,要拿什么将它们绘成耀眼的灯盏呢?我试图踏入丛林静谧的领地,闭上眼,等风吹着我,推我亲自抚摸奇形怪状的树皮——就像一个午休不愿睡觉的无所事事的普通学生。

只可惜没机会体悟那样的惬意了。逃避,我一生都在逃避,假装他们没有对我视而不见,没有对我恶意相向,没有因为一时兴起要我送命。我现在还要逃吗?我躲开黑暗追踪的方向,因为我的确怕黑,从前就很怕,我不知道漆黑的影子里会冒出个什么东西,现在想来,说不定是个红眼睛的、和我一样的可怜怪物——我的猜想是对的,从祠堂里小门里我等来了女主人。但她的眼睛黑得令人类都胆寒,她长而润的指甲像极了我的妈妈,我的妈妈也喜欢穿红衣服,喜欢在新年领我提一盏红灯笼。这些究竟是我真实的记忆还是被死亡的殷红搅乱的虚假影像?我回头,不再像初见那样因为怕生而垂头眼巴巴地看着她了,只是顺着方才的联想不由自主摸上她的手,的确柔软灵巧。

不过我们的手,都一样冰冷。


活着的时候,奶奶常教导我要学会看脸色,我尽力了。面对老师疑惑的目光,我学会在面上一潭死水的始作俑者跟前默不作声。可你要知道,鬼是不会去理解鬼的,因为没有必要:既然成为了一个鬼,你的真心话必然不响亮,你的眼睛必然没有神采。这并非偏见,而是事实。所以我根本读不懂这个问题与提问者的神情:什么意思,难道我不能怕黑?这个问题作为一般情境下成人与孩子的对话就过于诡异了,难以置信。转换心境,我也知道那层嘲讽意味何在了,问句的末尾捎上一缕摇晃的白色光芒,里面藏着一个活泼的灵魂,以并不聪明的小动作代我答话。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一段时日的相处使我们都足够了解对方。我们都在想,都在被追赶。快了,门快到了,决定那些活着的家伙的命运的门,也是书写鬼怪们命运之书的门。我不知道谁创造了它,鬼们都不知道,我们这些被动安插进来的间谍和受难者有什么理由去拷问一切的起源呢?默契,并未源于友谊,也不是亲情催生的产物,我们早已丧失了判断力,门将空洞的一个个魂魄全系在一根红绳上——我们就是蚂蚱,绳子晃一晃就有可能不慎跌落的蚂蚱。蚂蚱与其他小虫都心知肚明,大家没什么不同,分别无可避免,消散也无可避免。

 

她知道自己就要变成一副骸骨了,我也将燃成灰烬,无论有没有人实现我的愿望——门给我的选择是,满足,或者,当着将死之人的面扼杀生机,只余下最后一人。我不太喜欢“最后一人”这个说法,那他得多孤独啊。我把心声朝女主人吐露了,她见惯太多怜悯,只抛掉了灯芯,狠狠用绣花鞋踩踏着。

 

而其他油灯,持续照亮着黑暗院落里的一草一木。

 

这是她的答案:门里不会有友谊,所以对于剩下的人而言,也就不存在什么孤独。成人的目光永远正确且深远吗?我不相信。当然有人会孤独的,比如我。我们都是被动扭曲的傀儡,从无恶意,却要被牺牲,被逼上文明世界的献祭台,用自己的再度消亡换来别人的活路啊。她的孩子,她的亲生骨肉,和我的腿我的生活我的幻想,全都葬送在人潮拥挤成的行列中了!女主人说,如果门结束了一切,如果在那一刻她还能站立,不管还有多少时间,也只有一件事要干:放一把火,烧光院子,烧干净树还有那件招摇惹事的红裙。火光会把黑夜擦除,以无尽的白昼延续下去。为何渴望身处虚假的白昼?人怕黑是本能,怕鬼同样,因为鬼潜藏在黑暗中,甚至可以说是“活”在黑暗中。鬼有权说害怕黑暗吗?当然不。此等设问未免太像个故意编造的笑话,俗套无聊。恐惧毕竟没有手足,不是爬虫,不会循着人的心肠攀咬个遍,可阴谋会留下脚印,于人于鬼,在盛大的迷宫里,要照亮自己的心谈何容易。

所以,余林林是那个特别的人吗?他在黑夜里看清了我,使我第一次从门里看见了一盏真正的灯,看清了来龙去脉。如果有自由的选项,我希望他也能问我一句“你怕黑吗”,大致符合他见好就收的好奇心。生命力在他身上展示了绝境下适可而止的蓬勃力量,我真的很想将他留下来,陪伴我,这样想是对的吗?是不是太贪心了?我想找一个什么东西,一个和我一样的东西问一问,我的心肠是否也像无意的杀手一样自私透顶了呢?可这也是鬼怪们教会我的啊。

 

所幸我没有找到,我必须独自度过、完成这扇属于我自己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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