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死别看了

《Fever》

相爱本身就是一场高烧难退。

 

祝炎棠的指腹贴着吴酩的指尖,一会儿又顺着整根手指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向上摸索,那底下好像有无数个火球,而他的爱人就是被赫菲斯托斯用法术困住的挣扎的精灵。近期吴酩就在画一个古希腊神话系列,白炽灯下,他与吴酩竟然一道谈论起这些遥远的美丽幻影来。在吴酩看来,已经不为人所陌生的相关画作——从文艺复兴到维多利亚时代以至于现在——它们固然具有符合古希腊描绘性语言里含的那种审美,但他希望用另一种方式表现,毕竟他是在创作而不是印刷。祝炎棠空下来的时候就跑来画室,坐吴酩旁边,到饭点了就开始啃青苹果。画画费脑,青苹果当然不能满足赶稿时期呕心沥血的小吴同志的需求,但他瞄一瞄那颗刚被祝炎棠啃了一口的水果,就像宴席上的女神们看到金苹果一样觉得它诱人。可不是吗?原本光洁的表面此时多了一个坑,好比被揭下层衣服似的,露出雪白的皮肉……吴酩不敢往下想了,盯着那不知是不是祝炎棠唾液的光亮,他就要发昏!

 

而现在,他是真的发昏了。早上醒来时并没有觉得不妥,倒是吴酩中午一边喝水一边看钟,只恍惚看见那秒针走得过快,还闪瞎人。他习惯性地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覆在薄薄的眼皮上揉了揉,再看,唔,和时间赛跑可能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吴酩没空闲心思细想来龙去脉,混沌中,是祝炎棠把自己拉起来去看病的。一开始他还赖在凳子上不愿起,浑身乏力啊,再说这画刚有头绪,打断了可得重新回状态。祝炎棠听他咿咿呀呀辩解了一阵,声音都黏糊起来,再烧怕是要成了傻子。他也不管吴酩肯不肯了,横抱起来,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瞬间活活憋成了鹌鹑,说不出话来,只好搂上祝炎棠的脖子乖乖找了个合适的角度躺好。

 

“我现在是不是特像土匪,劫色那种?”祝炎棠怕吴酩太难受,故意说些话来逗他。谁知吴酩哼了一声,这就扭过头去再也不看他脸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回敬道:“可不是,劫财倒好!给我把画儿都画了,最值钱的……”

 

“土匪头子”半皱着眉把这颠三倒四的话听完,总算捱到画室门口,Brit也已经在等候。

 

“你就是山大王,寨主,还得穿长袍马褂,跟袁文才一搭,斯斯文文。”

 

“好了寨主夫人,我们就快到了。”

 

吴酩听懂了,上车后终于不嘴硬,坐在祝炎棠腿上倒头就睡。

 

画家浑圆的指甲有点像排列整齐的宝石,只不过没有什么血色。平日里它们一个个都被五颜六色包裹,又或是让画家本人都没注意到的墨水绽开的花儿,就那么朵朵爬上手肘,拍在指侧。吴酩就像被染色的花猫,见了祝炎棠还是乐呵呵地傻笑,丝毫不在意手上还沾着什么东西。现在他安静下来,祝炎棠看得太仔细,一下子有点恶趣味,想看吴酩涂指甲油之类的,最好是果冻色,适合他,清清爽爽,他在想,那双手抓着自己背叫唤的时候该多迷人,不过会不会过于粉嫩……在人发烧的时候想这个也太不道德了,可祝炎棠承认自己面对吴酩没有道德底线,有也早就敞破了。他顺着抱住吴酩脊背的姿势半压下身子,本想用放下的那只手拼力锁住四道苍白而紧紧发烫的凸起,吴酩竟先握上来了,看来难受得睡不太着。他的力气都不够,甚至还按不住一只猫,但祝炎棠没松开,一副完全被拉住了的样子——如果可以,不是如果,是一定要一直拉住我,紧紧拉住。他在心里默念,同时又想吻一吻吴酩的手背。

 

下车那一刻,四面人声涌来。音响一直压制的声道同时被放开,扭到最大音量。

 

“Desolation, isolation.”

 

不好的感觉总会在最吵闹的时候被无限放大。院门口前的病患和家属在秋季更多了,有的人则只是买完菜的上班族,恰好路过院门,一切都在祝炎棠眼前组成一幅图景。什么图景,恐怕连吴酩都画不出来的,他曾经久久掩藏在心中,只找一个信箱塞进去还无回音的:记忆中黏着电饭煲底的黑粥糊糊,破烂市井气的港口,秃头的开船人,还有离岸的那一瞬间——年幼的祝炎棠只有困倦,天不亮就被母亲抱起来,奔波到这没有柔软被褥的地方窝着,当然是不太舒服的,但还好,母亲、父亲和哥哥都在身边。他胡乱抓着哥哥的两根手指,拉到膝头,便倒在母亲的衣襟边上睡着了。将要进入梦乡时,哥哥好像说了什么,可能是父亲,记不清了,音节随意的乡音缥缈虚幻,描述他往后的噩梦,却仍然悠扬美妙地开着篇。

 

曾经——祝炎棠有些收不住。暗无天日的船舱最底层有那么多偷渡客!有人在里面直接病死了,有人还做发财梦,而祝炎棠和自己的家人去美国是为了什么?太多理由,被迫无奈地四处漂泊。谁知道当时是不是真的要漂到美国呢,船开别处去把他们赶着卖了都有可能,毕竟大家都像困在缸里的鱼,什么都看不见,看得见也都永远隔着一层海上的雾气。记得他们已经确定要在美国落地扎根后,哥哥还要拽着自己学成语,奇怪的字眼拼凑在一起就成了故事,从哥哥的口中蹦出来,催眠。祝炎棠很努力学,还是学会了,不过唐人街很接地气,至少他记忆中第一次只身去档口买菜——那天过了很久,父母亲和哥哥都没回来——就没讲成语词典那套。

 

再后来,布朗克斯带给他的东西,就成了墙角被揉皱的海报上的海湾公园、避暑渔村,穿街而过的嘻哈歌手,大人们坐在路边津津乐道的棒球队,打着暗红色领带的公车司机。他看人纵火,嗑药,也只身一人穿过好几个红绿灯去找母亲吃的那种药。他会每天坐在街口等哥哥回家,同龄小孩还在他面前拍着废报纸卷成的皮球,祝炎棠都看不见,目光隔着片区唯一一盏破烂的交通灯,遥遥锁定在哥哥一定会迈出第一只脚的方向。有时候祝炎棠站在路上就发起呆来,他居然向往过当黑社会老大。窄小的露天楼道遮不住任何隐私,祝炎棠清早去捡来报纸,帮水果摊的老人摆水果赚小费时,总会偷偷瞥一眼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面的灯光总是暖黄的,到了晚上也有可能变成红的。小房间更像是一个盒子,打开之前永远不知道里头有什么。里面装着各色的人,和一个稍微谢顶、不断后退的发际线上方却还抹着发胶的头头,他抢过东西还是杀过人祝炎棠记不清了,反正就是犯过事吧。他自己就是一个烂醉的绿色酒瓶,但醉了眼神依旧冷冷的,的确跟电影里的杀手一个模样,全身只有皮鞋和皮带锃亮,腰上鼓鼓地别着一把没人知道有没有子弹的枪。

 

后来,祝炎棠才知道那个人是他们这片地头专放高利贷的。

 

吴酩突然摇摇头醒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进去了似的,一直拼命眨眼。祝炎棠也跟着醒来。

 

“感觉好一点吗?”祝炎棠问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他超级后悔昨晚踢走了那床薄毯,要是自己没有吓他一下那一脚,今天就不会这样。北方的暖气开着,让他错以为自己还置身于十一月仍未正式入冬的香港一样。闭上眼,随手就能摸到吴酩,跟一个月前一样:落地窗外人头挤人头,粤语国语交杂在马路汽车轮滚动的声音间,语种一时仿佛多如蝉聒。所幸祝大腕携一家大小(吴酩和肉粽,肉粽不知道有没有不满这个新排名,但从那家伙一个劲儿蹭吴酩腿的样子里倒是没看出来)躲进春坎角避“暑”,才不至于热到旷工。太奇怪了,吴酩甚至觉得南方的天气真的很不讲理,尤其当他坐在春坎角的房子顶层吹着风,想要找点东西俯视的时候根本找不到——除去私家花园,地下室停车区的入口等等。有钱人在这块儿买别墅就是因为不爱让人看着,也难怪周围空荡荡,也好叫春风在冬日仍然柔和地,连着海水吹进吴酩的鼻腔来。他这么跟祝炎棠说的时候,眼里有种莫名的天真,抹上了天边夕阳的蜜色,祝炎棠歪了头想,世间唯有这个人熠熠生辉。于是回到北京后,他仍然想在天台跟吴酩吹风,也许就是常常这样,把吴酩折腾坏了。

 

吴酩吃了药只想睡觉,也不再提画画儿的事情。贴着吴酩喝醉了似的热乎乎的脸,祝炎棠觉得良心荡然无存:他怀里的吴酩,发烧了怎么这样可爱?他忍不住拿嘴唇碰了碰吴酩的额头,说了句:“酩仔,我好爱你。”

 

发烧才来真情表白,祝炎棠总让人意想不到,但听他说完整句话的瞬间,吴酩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完全理解祝炎棠的心情。他们十指交握,两个人都是滚烫的,吴酩突然慌了,猛地推开祝炎棠的手:“祝老师,你不会被我传染了吧,这么烫的!”

 

“我求之不得,可是真的没事。”他没来得及唱一首《锡晒你》,像多少次计划好那样一边唱,一边拖着他手指,像正打得火热的中学生拍拖一样,吴酩就将主动凑上来了。看他还要反复确认,伸手来摸自己额头看有没有事,祝炎棠有些好笑,又心疼。他那只轮廓优雅而宽厚的掌心被犯着迷糊、快要睡着的吴酩划出一条条小河,炽热的火的溪流在他身体流淌,燃烧在天边曼丽的落日尽头。他不禁又说了遍:“好爱你。”

 

“嗯,祝炎棠,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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